诗人李金发
李金发(1900-1976),本名李淑良,又名李权兴。1900年11月21日出生于广东梅县罗田径村,客家人。早年就读于梅州中学和香港圣约瑟中学。1919年赴法国留学。 1920年受法国象征主义诗人波德莱尔以及魏尔仑、萨曼、雷尼耶、瓦雷里、耶麦的影响,创作新诗。后结集为《微雨》寄回国内,得到周作人、宗白华、钟敬文等的褒奖,在诗坛引起骚动,被称为“诗怪”。
1921年就读于第戎美术专门学校和巴黎帝国美术学校,学习雕塑和油画。
1925年应上海美专校长刘海栗邀请,回国执教,先后在上海美专、中山大学教授美术。同年加入文学研究会,为《小说月报》、《新女性》撰稿。后赴广州塑像,并在广州美术学院工作。
1927年进入武汉国民政府任外交部秘书。
1928年任杭州国立艺术院雕塑系主任,创办并主编《美育》杂志至1937年。
1932-1934年,应施蛰存之邀在上海《现代》杂志发表新诗,成为“现代派”诗人之一。 1936年任广州市立美术学校校长。
抗日战争中,力主“发扬民族精神,激发抗战情绪”。他的抗战诗歌也变得明快易懂充满爱国之情。
1938年,因抗战全家逃难至越南,就职于中华民国设在海防市的战时物资运输处。 1940年回到广东。
1941年和诗人卢森创办抗日文艺月刊《文坛》。8月开始再次在中华民国外交部任职。
1945年任中华民国驻伊朗大使馆一等秘书,代理馆务。 1946-1950年任中华民国驻伊拉克公使。
国民党政府迁往台湾后,他不愿被政府召回台北,于1951年携全家移居美国。先后办农场养鸡、经营商业和制作雕像,创作回忆性散文。
1976年12月25日在纽约长岛因心脏病去世,葬于长岛。
主要作品有诗集《微雨》(1925)、《为幸福而歌》(1926)、《食客与凶年》(1927)、《李金发诗集》(1987)、《李金发诗选》(2003),诗文合集《异国情调》(1942)、《飘零闲笔》(1964),传记《雕刻家米西盎则罗》(1926),文学史《德国文学ABC》(1928),艺术史《意大利及其艺术概要》(1928),《李金发回忆录》(1998),编选有民歌集《岭东恋歌》(1929),小说集《鬼屋人踪》(合著,1949)等。译著有《古希腊恋歌》(诗集,碧丽蒂著,1928)、《托尔斯泰夫人日记》(1931)、
《马拉美诗抄》(1988)等。 评价:
他是中国新诗“象征派”的开山鼻祖,他以超拔的想象与神秘的暗示,以诡丽、新奇、怪诞的意象观照丑恶、死亡和悲哀。这些几乎与新诗诞生同步的创作实践,使中国新诗与现代主义完成了第一次接轨,并为现代主义诗歌30年后在台湾、50年后在大陆的爆发,预埋了引信。 ——《诗歌周刊》 2012年8月20日
留法的李金发氏又是一支异军;他一九二○年就作诗,但《微雨》出版已经是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导言》里说不顾全诗的体裁,“苟能表现一切”;他要表现的是“对于生命欲揶揄的神秘及悲哀的美丽”。讲究用比喻,有“诗怪”之称;但不将那些比喻放在明白的间架里。他的诗没有寻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来却没有意思。他要表现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觉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红红绿绿一串珠子,他却藏起那串儿,你得自己穿着瞧。这就是法国象征诗人的手法;李氏是第一个人介绍它到中国诗里。许多人抱怨看不懂,许多人却在模仿着。他的诗不缺乏想象力,但不知是创造新语言的心太切,还是母舌太生疏,句法过分欧化,教人像读着翻译;又夹杂着些文言里的叹词、语助词,更加不像——虽然也可说是自由诗体制。
——朱自清
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一意向外采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从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为留意,便不敢否认,余于他们的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惟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
金发文字颇多疵病,其诗亦然,然欣赏能力极高,则长处也。 ——唐弢
李金发新奇怪异的象征诗最初出现的时候,一度引起舆论大哗。人们在惊疑于其语言风格的怪诞别扭之外,还极反感于它的凭借古语而又食古不化。……殊不知他正是在超越了新旧文化价值观的基础上进行诗歌创作的,既不是想张扬古代诗歌文化以向新文学示威,也不是想改造传统诗歌以适应新观念的表现,而只是本着有利于表现的原则,试图对诗歌的格式、范型作一种探索。 ——朱寿桐
不管是波德莱尔诗歌的影响,还是叔本华哲学思想的感发,都只是诗人写作的外部条件,是外因,不是使诗人走上感伤颓废的创作之路的根本原因,引发诗人抒写那种悲观厌世的“世纪末情绪”的根本原因是诗人在异域生活的不如意,
在异国他乡的举步维艰,以及诗人对异域生存的个性化理解。……李金发诗歌的形式特征,集中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贵族化的诗学理想。第二,陌生化的语言形式。第三,表现“意欲”的审美追求。 ——张德明
在新诗领域,套用今天的术语,李金发是一个“先锋”或称“前卫”的诗人,在国人欣赏新诗的胃口尚停留在对浅白、流畅的自由体诗的吸收阶段时,他从波德莱尔的故乡法国寄来一首首“怪异奇丽而又晦涩难懂”的所谓象征主义诗作,从而推开中国现代主义新诗实验的大门,首次实践了有别于自由体诗的另一类现代汉诗的写作方式。他自己本人也由此向世人推出一副新潮的、怪诞的、颓废的、叛逆的诗坛新秀形象。……在新诗领域,李金发是一个“异数”,他无视20年代中国新诗的阅读环境和接受能力,我行我素地将他从波德莱尔那里获得启发而形成的关于生存的神秘性顿悟,以一种貌似无序的文字排列而抒写出来。也许是无意地然而却成为一种事实:李氏诗作为中国新诗走进现代主义大门,开创了一种范式,体现中国诗人现代感受力的觉醒及其对合适的表达方式的追寻。 ——姚玳玫
作为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一位象征派诗人,李金发在诗中应用的语言,尽量地表达了作者对声、光、色、香、味交
错和象征的感觉,并且以声形色,以色形声。今天的许多读者,也许已淡忘了李金发——作为一个诗人的名字,甚或今日许多年轻的诗人们,自认为就是先锋派、印象派诗人的代表,已早不读李的那些诗了。殊不知李金发那样的诗,早在七十多年前,就表现了这样的主题和先锋派之技巧。……我以为,冠于李金发以“诗怪”之称,并非恰当。其人不怪,其诗怪乎?因为,李金发晚年之人生最隹选择,就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张建智
在现代文学史上,李金发无疑是引起争议最大的诗人之一,从他步入诗坛的第一天开始,褒贬之词就不绝于耳。但是,联系中国古代诗歌的特点和现代诗歌的发展,笔者认为,在对李金发的评价方面,不管是褒扬之词还是贬义之语,都没有完全概括出他在中国新诗发展发展过程中地位和作用。因为,胡适、郭沫若等人对自由体的白话新诗的提倡和实践,只限于对传统诗歌外在形式的调整和变革,并未真正触及到古代诗歌赖以存在的美学基础和阅读古代诗歌时所养成的惯性心理,而真正向这一美学基础和惯性心理发出挑战,并予以变革的人则是李金发。……即使偶有丑陋的意象出现,作者也能化丑为美,赋予丑的事物以美的内核。 ——和剑
李金发试图将中国古代传统与西方象征派的诗相结合,
不被人造的格律所左右,写充分的自由诗。……他的美学思想中有王尔德的维美主义幻象,也有波德莱尔的新奇与颓废。李金发诗歌中的艨胧与暗示在很大程度上扩大了当时中国新诗的表现方法,虽然给作品带来了朦胧艰涩的毛病,给读者增加了理解和鉴赏的困难,但同时也促进了人们提高理解和鉴赏多种风格作品的艺术能力。 ——齐磊
李金发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被重新挖掘和评价的中国新诗诗人。在中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发展过程中,他身兼两种角色:开拓者和游离者。支配其在这两者之间不断转换的是两种力量:其一是客家文化背景所形成的较为功利化的文艺创作观;其二是其接受并所持的西方式的自由主义态度。在此基础上,李金发的象征主义诗歌创作呈现出异常复杂和丰富的特点,具体表现为语言革命与语言畸变,以丑为美和奇特观念联络的意象创造原则,化欧与化古中的异国情调,情绪化主题的多向阐释性等。
——张松滨 自白:
1、余每怪异何以数年来,关于中国古代诗人之作品,既无人过问,而一意向外探辑,一唱百和,以为文学革命后,他们是荒唐极了的,但从无人着实批评过,其实东西作家随处有同一之思想、气息、眼光和取材,稍有留意,便不敢否
认。余于他们的根本处,都不敢有所轻重,惟每欲把两家所有,试为沟通。或即调和之意。
2、虽不说做诗是无上事业,但至少是不易的工夫,像我这样的人或竟不配做诗!
我如像所有的人一样,极力做序去说明自己做诗用什么主义,什么手笔,是太可不必,我以为读者在这集里必能得一不同的感想——或者坏的居多——深望能痛加批评。 中国自文学革新后,诗界成为无治状态,对于全诗的体裁,或使多少人不满意,但这不紧要,苟能表现一切。
3、我虽然是受鲍特莱与魏尔伦的影响而做诗的,但我还是喜欢拉马丁,谬塞,沙庞(Albert Samain)等的诗,这也许因为与我的性格合适些。我不喜欢读魏仑的诗咧。 以前受鲍特莱的影响,很有这趋向,但还不能用美丽的笔调。以后所写,如《为幸福而歌》等,去此已远。 4、两个诗集出版(指《微雨》和《食客与凶年》)以后,在贫弱的文坛里,引起不少惊异,有的在称许,有的在摇头说看不懂,太过象征。创造社一派的人,则在讥笑。久而久之,象征派的作家亦多了,有戴望舒出的《望舒草》,听说很不错,可惜我始终没有读过。此外还有穆木天、王独清,当时亦发表不少作品。
5、至于我的诗是无可否认的象征派作品,然起初只知是一种体裁,无所谓象征派,后来国内的人通称为象征派、
颓废派。
6、诗是一种观感灵敏的将所感到的所想象用美丽或雄壮之子句将刹那间的意象抓住,使人人可传观的东西;它能言人所不能言,或言人所言而未言的事物。诗人是富于哲学意识,自以为了解宇宙人生的人:任何人类的动向,大自然的行囊,都使他发生感叹,不像一般人之徒和养生送死而毫无所感。有时,诗人之所想象超人一等,而为普通人所不能追踪,于是诗人遂为人所不了解,以为他是故弄玄虚。 7、世界之任何美丑善恶都是诗的对象。诗人能歌人咏人,但所言不一定是真理,也许是偏执与歪曲。我平日作诗,不曾存在寻求或表现真理的观念,只当它是一种抒情的推敲,子句的玩艺儿。
8、我作诗的时候,从没有预备怕人家难懂,只求发泄尽胸中的诗意就是。……我绝对不能跟人家一样,以诗来写革命思想,来煽动罢工流血,我的诗是个人灵感的记录表,是个人陶醉后引吭的高歌,我不能希望人人能了解。我作小说虽然比较少,但我有我的态度,我认为任何人生悲欢离合,极为人所忽略的人生断片,皆为小说之好材料,皆可暗示人生。为什么中国的批评家,一定口口声声说要有“时代意识”、暗示光明”、“革命人生”等等空洞名词呢?
9、我做诗全不注意音韵;全看在章法、造句、意象的内容。人家尝评我的诗有自然的音韵,这点,我自己还投有
深切知道,或许是自然流露出来。我不反对自由诗押韵;因为在不过于牵制自由发挥诗意状态之下,他还有点技巧上的兴趣,所以我有时喜欢看步韵的诗,……不过自己不常在诗上押韵罢了。
10、夜间的无尽之美,是在其能将万物仅显露一半,贝多芬及全德国人所歌咏之月夜,是在万物都变了原形,即最平淡之曲径,亦充满着诗意。所有看不清的万物之轮廓,恰造成一种柔弱之美,因为暗影是万物的服装。月的光辉,好像特用来把万物摇荡于透明的轻云中,这个轻云,就是诗人眼中所常有,他并从此云去观察大自然,解散之,你便使其好梦逃遁,任之,则完成其神怪之梦及美也。 李金发的诗 (20首) 夜之歌
我们散步在死草上 悲愤纠缠在膝下。
粉红之记忆,
如道旁朽兽,发出奇臭。
遍布在小城里,
扰醒了无数甜睡。
我已破之心轮, 永转动在泥污下。
不可辨之辙迹, 惟温爱之影长印著。
噫吁!数千年如一日之月色, 终久明白我的想像, 任我在世界之一角,
你必把我的影儿倒映在无味之沙石上。
但这不变之反照,衬出屋後之深黑, 亦太机械而可笑了。
大神!起你的铁锚, 我烦厌诸生物之汗气。
疾步之足音, 扰乱之琴之悠扬。
神奇之年岁,
我将食园中,香草而了之;
彼人已失其心,
在混杂在行商之背而远走。
大家辜负, 留下静寂之仇视。
任“海誓山盟”: “溪桥人语”,
你总把灵魂儿, 遮住可怖之岩穴,
或一齐老死於沟壑, 如落魄之豪士。
但我们之躯体 既偏染硝矿。
枯老之池沼里,
终能得一休息之藏所? 1922
故乡得家人影片,长林浅水,一如往昔。 余生长其间近二十年,但“牛羊下来” 之生涯,既非所好。
你淡白之面,
增长我青春之沈湎之梦。 我不再愿了, 为什 总伴著
莓苔之绿色与落叶之声息来!
记取晨光未散时, ──日光含羞在山後, 我们拉手疾跳著, 践过浅草与溪流, 耳语我不可信之忠告。
和风的七月天
红叶含泪,
新秋徐步在浅渚之荇藻, 沿岸的矮林──蛮野之女客 长留我们之足音, 啊,飘泊之年岁, 带去我们之嬉笑,痛哭, 独余剩这伤痕。 1922 有感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半死的月下, 载饮载歌,
裂喉的音 随北风飘散。 吁!
抚慰你所爱的去。 开你户牖 使其羞怯, 征尘蒙其 可爱之眼了。 此是生命 之羞怯 与愤怒么? 如残叶溅 血在我们 脚上 生命便是 死神唇边 的笑 弃妇
长发披遍我两眼之前, 遂割断了一切羞恶之疾视, 与鲜血之急流,枯骨之沉睡。 黑夜与蚊虫联步徐来, 越此短墙之角, 狂呼在我清白之耳后, 如荒野狂风怒号: 战栗了无数游牧
靠一根草儿,与上帝之灵往返在空谷里。 我的哀戚惟游蜂之脑能深印着; 或与山泉长泻在悬崖, 然后随红叶而俱去。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之烦闷 化成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止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衰老的裙裾发出哀吟,
徜徉在丘墓之侧, 永无热泪, 点滴在草地, 为世界之装饰。 里昂车中
细弱的灯光凄清地照编一切, 使其粉红的小臂,变成灰白。 软帽的影儿,遮住她们的脸孔, 如同月在云里消失!
朦胧的世界之影, 在不可勾留的片刻中, 远离了我们, 毫不思索。
山谷的疲乏惟有月的余光, 和长条之摇曳, 使其深睡。
草地的浅绿,照耀在杜鹃的羽上; 车轮的闹声,撕碎一切沉寂;
远市的灯光闪耀在小窗之口, 惟无力显露倦睡人的小颊, 和深沉在心之底的烦闷。
呵,无情之夜气, 卷伏了我的羽翼。 细流之鸣声, 与行云之漂泊, 长使我的金发退色么?
在不认识的远处, 月儿似钩心半角的编照, 万人欢笑, 万人悲哭,
同躲在一具儿,——模糊的黑影 辨不出是鲜血, 是流萤! 律
月儿装上面模, 桐叶带了愁容,
我张耳细听, 知道来的是秋天。
树儿这样消瘦, 你以为是我攀折了 他的叶子么? 琴的哀
微雨溅湿帘幕, 正是溅湿我的心。 不相干的风, 踱过窗儿作响, 把我的琴声, 也震得不成音了!
奏到最高音的时候, 似乎预示人生的美满。 露不出日光的天空, 白云正摇荡着,
我的期望将太阳般露出来。
我的一切的忧愁, 无端的恐怖, 她们并不能了解呵。 我若走到原野上时,
琴声定是中止,或柔弱地继续着。 下午
击破沉寂的惟有枝头的春莺, 啼不上两声,隔树的同僚
亦一齐歌唱了,赞叹这妩媚的风光。
野愉的新枝如女郎般微笑, 斜阳在枝头留恋, 喷泉在池里呜咽, 一二阵不及数的游人, 统治在蔚蓝天之下。
吁!艳冶的春与荡漾之微波, 带来荒岛之暖气, 温我们冰冷的心
与既污损如污泥之灵魂。
借来的时光, 任如春华般消散么? 倦睡之眼,
不能认识一个普通的名字! 题自写像
即月眠江底,
还能与紫色之林微笑。 耶稣教徒之灵, 吁,太多情了。
感谢这手与足, 虽然尚少 但既觉够了。 昔日武士被着甲, 力能搏虎! 我么!害点羞。
热如皎日,
灰白如新月在云里。
我有草履,仅能走世界之一角, 生羽么,太多事了呵! 温柔
你明彻的笑来往在微风里, 并灿烂在园里的花枝上。 记取你所爱的裙裾般的草色, 现为忠实之春天的呼唤而憔悴了。
最欺人的,是一切过去。 她给我们心灵里一个震动, 从无真实的帮助与劝慰;
如四月的秋风,仅括去肌肤上的幽怨。
虽大自然与你一齐谄笑, 但我不可窥之命运的流, 如春泉般点滴, 到黄沙之漠而终消失!
我与你的灵魂,虽能产生上帝, 但在晨光里我总懊悔这情爱。
呵,你夜间之芳香与摸索。 销灭我一切生命之火焰。
你跣足行来,在神秘之门限上, 我们何时才能认识
你的力,爱,美丽与技巧, 将长潋滟在垂柳之堤下。
我以冒昧的指尖, 感到你肌肤的暖气, 小鹿在林里失路, 仅有死叶之声息。
你低微的声息, 叫喊在我荒凉的心里, 我,一切之征服者, 折毁了盾与矛。
你“眼角留情”, 像屠夫的宰杀之预示; 唇儿么?何消说! 我宁相信你的臂儿。
我相信神话的荒谬, 不信妇女多情。 (我本不惯比较)
但你确象小说里的牧人。
我奏尽音乐之声, 无以悦你耳; 染了一切颜色, 无以描你的美丽。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秋水长天, 人儿卧着, 草儿碍了簪儿 蚂蚁缘到臂上, 张惶了, 听!指儿一弹, 顿销失此小生命, 在宇宙里。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月亮照满村庄,
——星儿哪敢出来望望,—— 另一块更射上我们的面。 谈着笑着, 犬儿吠了,
汽车发生神秘的闹声, 坟田的木架交叉 如魔鬼张着手。
记取我们简单的故事: 你臂儿偶露着, 我说这是雕塑的珍品, 你羞赧着遮住了 给我一个斜视,
我答你一个抱歉的微笑, 空间静寂了好久。 若不是我们两个, 故事必不如此简单。 春城
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无意地挟来的思慕:
心房如行桨般跳荡, 笔儿流尽一部分的泪。
当我死了,你虽能读他, 但终不能明白那意义。
温柔和天真如你的, 必不会读而了解他。
在产柳子与芒果之乡, 我认识多少青年女人,
不但没有你清晨唤犊的歌喉, 就一样的名儿也少见。
我不懊恨一切寻求的失败, 但保存这诗人的傲气。
往昔在稀罕之荒岛里, 有笨重之木筏浮泛著:
他们行不上几里, 遂停止著歌唱──
一般女儿的歌唱。 末次还衬点舞蹈! 时代既迁移了,
惟剩下这可以说灰白的天色。 时之表现 一
风与雨在海洋里, 野鹿死在我心里。 看,秋梦展翼去了, 空存这委靡之魂。 二
我追寻抛弃之意欲, 我伤感变色之樱唇。 呵,阴黑之草地里, 明月收拾我们之沈静。 三
在爱情之故宫, 我们之Noces倒病了, 取残弃之短烛来, 黄昏太弥漫田野。 四
我此刻需要什 ? 如畏阳光曝死! 去,园门已开了栅, 游蜂穿翼鞋来了。 五
我等候梦儿醒来,
我等觉儿安睡, 你眼泪在我瞳里, 遂无力观察往昔。 六
你傍著雪儿思春, 我在衰草里听鸣蝉, 我们的生命太枯萎, 如牲口践踏之稻田。 七
我唱无韵的民歌, 但我心儿打著拍, 寄你的哀怨在我胸膛来, 将得到疗治的方法。 八
在阴处的睡莲, 不明白日月的光耀,
打桨到横塘去, 教他认识人间一点爱。 九
我们之Souvenirs, 在荒郊寻觅归路。 爱憎
Soyons Scandaleux Sans Plus Vous gener —— P.Verlaine
我愿你孤立在斜阳里, 望见远海的变色, 用日的微光, 抵抗夜色之侵伐。
将我心放在你臂里, 使他稍得余暖,
我的记忆全死在枯叶上, 口儿满著山果之余核。
我们的心充满无音之乐, 如空间轻气的颤动。 无使情爱孤寂在黑暗, 任他进来如不速之客。
你看见 ,我的爱! 孤立而单调的铜柱, 关心瘦林落叶之声息, 因野菊之坟田里秋风唤人了。
如要生命里建立情爱, 即持这金钥开疑惑之门, 纵我折你陌上之条, 明日之静寂是在我们心里。
呵,不,你将永不回来, 警我在深睡里, 迨生命之钟声响了, 我心与四体已殭冷。
时间逃遁之迹
深印我们无光之额上,
但我的爱心永潜伏在你, 如平原上残冬之声响。
红夏偕著金秋,
每季来问讯我空谷之流, 我保住的祖先之故宫既颓废, 心头的爱憎之情消磨大半。
无用躇踌,留你最後之足印 在我曲径里,
呵,往昔生长在我臂膀之你, 应在生命之空泛里沉默。
夜儿深了,钟儿停敲, 什 一个阴黑笼罩我们; 我欲生活在睡梦里, 奈他恐怕日光与烦嚣。
蜘蛛在风前战栗, 无力织世界的情爱之网了 吁,知交多半死去, 无人获此秋实。
呵妇人,无散发在我庭院里, 你收尽了死者之灰, 还吟挽歌在广场之隅, 跳跃在玫瑰之丛。 我几忘却这听惯之音, 与往昔温柔之气息, 愿倩魔鬼助我魄力之长大, 准备回答你深夜之呼唤。 迟我行道
远处的风唤起橡林之呻吟, 枯涸之泉滴的单调。
但此地日光,嘻笑著在平原, 如老妇谈说远地的风光 低声带著羡慕。 我妒忌秋花长林了, 更怕新月依池塘深睡。
呵,老旧之锺情, 你欲使我们困顿流泪,
不!纵盛夏从芦苇中归来, 饱带稻草之香, 但我们仍是疾步著,
拂过清晨之雾,午後之斜晖。
白马带我们深夜逃遁,
──呵,黑鸦之群你无味地的呼噪了,…… 直到有星光之岩石下, 可望见远海的呼啸, 吁,你发儿散乱, 额上满著露珠。 我杀了临歧的坏人, ──真理之从犯!── 血儿溅满草径, 用谁的名义呵。 风
欲寻高处倚危栏 闲看垂杨风里老 ──沈尹默
尽在橡枝上嘶著, 欲用青白之手 收拾一切残叶, 以完成冷冬之工作; 至於人儿,
为老旧而辛酸之印象缠著, 颓委欲死,
尽在橡枝上嘶著, 总是愚人的揶揄, 不仁者的谄笑, 辽远的海岸里 慈母屈膝伸手狂呼, 泪儿随波远去
润其失掉的爱子之唇?
尽在橡枝上嘶著, 孟浪地挟归雁前来, 他们的羽在我故国里变换, 落下残败的在河干, 没有人留心此诗意, 因他们去了重来。
尽在橡枝上嘶著,
他重问我曾否再作童年之盛会! 我失去了温背的日光, 牲群缘登的曲径, 此地片片的雪花,
在我心头留下可数的斑痕。
尽在橡枝上嘶著, 你的呼声太单调而疏懒, 仅引我心头抱歉之狂噪, 而思想与欢乐之谐和, 光明与黑暗的消长, 惟上帝能给我一回答。
尽在橡枝上嘶著, 夜色终掩蔽我的眼帘, 深望此地的新月钟声, 与溪流之音,
给你一点临别之伤感, 然後永逃向无限──不可重来!
心愿
我愿你的掌心 变了船儿,
使我遍游名胜与远海 迨你臂膀稍曲, 我又在你的心房里。
我愿在你眼里
找寻诗人情爱的舍弃, 长林中狂风的微笑, 夕阳与晚霞掩映的色彩。 轻清之夜气, 带到秋虫的鸣声, 但你给我的只有眼泪。
我愿你的毛发化作玉兰之朵, 我长傍花片安睡,
游蜂来时平和地唱我的梦; 在青铜的酒杯里, 长印我们之唇影, 但青春的欢爱,
勿如昏醉一样销散。 给蜂鸣
淡白的光影下,我们蜷伏了手足, 口里叹着气如冬夜之饿狼; 脑海之污血循环着,永无休息, 脉管的跳动显出死之预言。 深望黑夜之来,遮盖了一切 耻辱,明媚,饥饿与多情; 地狱之门亦长闭着如古刹, 任狐兔往来,完成他们之盛会。 我愿长睡在骆驼之背,
远游西西利之火山与地上之沙漠; 无计较之阳光,将余行在天际, 我死了多年的心亦必再生而温暖。 你!野人之子,名义上的朋友, 海潮上仇视之蛤壳与芦苇之呻吟 将与情爱同笑在你之心灵里, 或舞蹈在湖光之后,节奏而谐和也。 生活
抱头爱去,她原是先代之女神, 残弃盲目?我们唯一之崇拜者, 锐敏之眼睛,环视一切 沈寂,奔腾与荒榛之藏所。 君不见高邱之坟冢的安排? 有无数蝼蚁之宫室, 在你耳朵之左右, 沙石亦遂销磨了。 皮肤上老母所爱之油腻, 日落时秋虫之鸣声, 如摇篮里襁褓之母的安慰, 吁,这你仅能记忆之可爱。 我见惯了无牙之颚,无色之颧, 一切生命流里之威严, 有时为草虫掩蔽,捣碎, 终于眼球不能如意流转了。 微雨
憩息的游人和枝头的暗影,无意地与 池里的波光掩映了,野鸭的追逐,
扰乱水底的清澈。
满望闲散的农田,普遍着深青的葡萄之叶, 不休止工作的耕人,在阴处蠕动 ——几不能辨出。
吁!无味而空泛的钟声告诉我们 “未免太可笑了。”无量数的感伤, 在空间摆动,终于无休止亦无开始之期。 人类未生之前,她有多么的休息和暴怒: 狂风遍野,山泉泛生白雾,悠寂的长夜, 豹虎在林里号叫而奔窜。
无尽的世纪,长存着沙石之迁动与 万物之消长。
(说明:张德明认为,李金发的诗除了标明时间的,均创作于192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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