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0 2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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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06-21 16:16
一
观奥尼尔的戏剧作品,总有一种心头沉重的感觉。他的戏剧作品中的人物无论如何挣扎,却始终找不到自己的根基,而奋斗的艰辛和挣扎的徒劳又为这种追求染上了浓郁的悲剧色彩。比如他那部具有鲜明独特的自传性的戏剧作品《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就是他一系列戏剧作品中影响最大的一部。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演绎了一个爱尔兰移民家庭从早到晚所发生的故事。该剧没有曲折离奇的情节,也没有震撼人心的外在冲突,但父子之间、夫妻之间、*之间、兄弟之间的爱恨交织,通过四个人相互间的交谈、指责、谩骂、爱抚、自责、慰籍,剧烈地激荡着每一位观众的心。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剧中的父亲蒂龙曾经是一位演员,因成功地饰演了*山伯爵而跻身于富豪之列,但却为人吝啬,在家中独断专行。母亲玛丽由于丈夫的演员职业遭受社会偏见,与朋友和家庭断绝交往,多数时间独自一人呆在廉价的旅馆里虚度光阴,无处倾诉自己的心声,长期的精神郁闷,加上庸医曾经用吗啡为她治疗病痛,使她逐步染上了吸毒的恶习。她的长子杰米无固定职业,整日游手好闲、酗酒*逛妓院,放荡落魄,成了百老汇的艺术游民。小儿子爱德蒙身体却体弱多病,身染顽疾肺结核,对前途悲观失望,沉湎于不切实际的想象之中。
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是奥尼尔悲剧性家庭生活的艺术再现,因此,无论就内容还是情感来说,都能更深刻地打动观众朋友们的心。著名评论家Winther曾这样评论:“作为一个戏剧家,奥尼尔的决定论哲学思想使得他的悲剧更合乎情理,而且在情感上令人折服。”
当我们给予《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剧中人物深切同情之时,对于玛丽的形象,有朋友认为玛丽是全家最卑劣、最令人生厌、既折磨着家人、又折磨着自己,不值得同情的人物。而我的观点则恰恰相反,蒂龙一家四口中玛丽最脆弱,最具悲剧性,她的悲剧产生于她给自己寻求归属却不断失败的过程。这一过程是通过她试图给自己定位的追求中所表现出的种种错觉、迷惘、郁闷、痛苦和挣扎而揭示出来的。玛丽的悲剧已经不像古希腊俄狄浦斯王刺瞎双目孤独游荡或者《旧约》中约伯蒙难,被上帝毁灭,遭受肉体痛苦,而是现代人已不像人那样生活,是浮士德式的灵魂沦落,是遭受精神痛苦的迷惘。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一开始,玛丽给人最明显的印象是她的极端神经质。她时时刻刻处处小心地堤防着家人,惟恐家人讨论自己吸毒及治疗的病情,并一天到晚眼睛不停地监视着她。其症状表现如她的一双手从来没有安定的时候。当丈夫蒂龙以开玩笑的口吻,并略带温意地说两个儿子呆在厨房,一定在私下谈论什么不愿意让人听见的秘密时,玛丽虽然对此默不作声,但她的两只手马上不由自主地在桌面上不安地支来动去。手指神经质地在桌面上弹动着。当她笑盈盈的目光突然与儿子杰米不自在地探询地望着她的目光相遇时,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举止也变得不自然,极端神经质的玛丽鲜明地呈现在观众朋友的面前。
在《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整出戏的演出中,玛丽要么身体僵直,要么神态尴尬,要么不安地用双手*自己的衣服,要么漫无目的地将桌子上的物件移来移去。这种焦虑症状类似心理学中的神经过敏性焦虑,它包括三个必要因素:一是危险不明确,却又像会来临。小儿子爱德蒙断断续续地咳嗽无疑是个危险的信号,时时揪扯着母亲恐惧的心;二是对危险的警戒态度。玛丽虽然十分担心儿子的病情,却又拒不承认是肺结核,装模作样地说夏天感冒,以平静绷紧的心弦;三是对危险的无力感与精神平静的丧失。玛丽那表面的平静无法掩饰内心的犹疑,无法承受的心理负荷最终以重新吸毒的方式而解脱。
上面说的这种焦虑产生的根本原因是缺乏内在的自尊心和价值感。假如蒂龙稍稍多花点钱为她营造一个安定体面的家,而不是让她整日呆在肮脏的旅馆或廉价的消夏“别墅”里,玛丽就不会感到如此羞愧,或许她会请一两名邻居聊聊天消磨时光。但是那与世隔绝般的生活,从旧货店买来的帕卡特,用修理车行帮工斯曼作为驾车司机,蒂龙又旧又脏又滑稽可笑的早该扔进垃圾箱里的园艺匠服饰,没有一个体面的姑娘肯与儿子为伴。对此种种,使得玛丽充分体验到了做人的失败。
这种失败的感觉,不仅仅触及自尊心的外围,而是侵蚀到自尊心的核心部分,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什么内在或外在的东西可以作为她个人价值的依据了。玛丽愤懑却又苦涩地对小儿子爱德蒙说道:“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这儿是我的家。当初一开始就觉得不对头。什么东西都是贪便宜的。你爸爸从来不肯花点钱把事情办得像个样子。我们在这儿没有朋友也好,就是有我也没脸让他们上门来。”
玛丽充分地体味到了什么是刻骨铭心的孤独。自从染上吸毒以后,她更加不愿见人,丈夫和儿子只知道在俱乐部或酒吧间鬼混。人人都在窥探她,没有人相信她,她生活在这种不断被怀疑的气氛中,她恨不得有什么地方可以躲一躲,哪怕有一天或一个下午也可以,或者能与知心的女友谈谈心,哪怕只是随便说说笑笑而已,但是这最最简单的要求又有谁能满足她呢?对她而言,家是她获得自尊与价值的重要依据,她内心理想的位置必然体现在梦想中构筑的“家”,孩子有个家才能成为好孩子,女人也需要有一个家才能成为好母亲,在家里,她能充分体验为人妻为人母的快乐。
于是,她以原来父母温暖的家为根基,在理想中构建成一个有地位、富裕、受欢迎的家庭,以此作为获得自尊与价值的依据,并不断衡量与蒂龙所组建的家庭。
对玛丽来说,消夏别墅永远是冷冷清清的,就像住一晚就走的肮脏、低廉的小客栈一样,而更使她难以忍受的是她都一直装模作样地把它当成个家来操持,结果给她带来的却是无尽的失落与惆怅。于是开始对自身的价值产生怀疑,自卑感也随之产生。
玛丽的自卑并非与他人相比较的产物,而是在她内心作比较,内心的想法与实际价值脱节而产生的。玛丽的自卑针对着自己,使现在的自己与过去的自己开始对立,而觉得过去的自己比现在要好,或者在脑海中勾画自己的理想,将自己更深地隐藏在内心深处而与现在的自己比较,在梦幻里找到逃避现实,放松自在的场所。
二
《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的女主人公玛丽在少女时代是非常幸福的,她出生于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家庭,无忧无虑地长大*,而且在中西部最好的修道院里接受了教育。那时候的玛丽是个非常虔诚的姑娘,真心诚意在信仰上帝,还梦想着将来做一名修道女,或者成为一名钢琴家,所有在修道院里的姥姥、修女及同学都对她赞不绝口,而且那时候的朋友都有一个漂漂亮亮的家,她们经常互相来往,平静而快乐。
那时,玛丽内在的,超凡脱俗的天真、质朴自然、毫不做作的妩媚使她成为被爱的幸运儿。玛丽的父亲对她百依百顺,姥姥对她疼爱有加,同学对她友好热情,爱的温馨,被爱的快乐和满足,使得玛丽的纯情少女形象异常地完美,她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健康、活泼、生机勃勃。
玛丽少女时代的生活充实而光亮,就像戏剧之初所描写的八点半时的卧室,阳光灿烂,无拘无束,自由奔放,充满了青春的活力。玛丽的自尊心饱满而丰盈,她的人生第一角色是那么的美好,生活的一切又都是那么的轻松如意,以至于在她的头脑中想当然地存在一种美好的家庭生活模式。
但是,在以后的生活当中,这种美好的理想在一点一点地被可怕的现实所吞没,玛丽自己不得不在周围筑起一堵围墙,或者更像一层浓雾,将自己遮起,把家人隔开。
“来年春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年我爱上了詹姆斯•蒂龙,那一阵子我多么快乐啊!”当时的蒂龙神采飞扬,仿佛自己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被公认为美男子之一,戏迷们崇拜的偶像,而且朴素、和蔼、谦逊,没有架子,没有虚荣和傲慢,使得羞涩、温柔、满脑子罗曼蒂克的玛丽对蒂龙一见钟情。
于是,玛丽抛弃做修女的信仰,丢掉做钢琴家的梦想,将少女时代的追求一古脑丢掉了,一心一意做了一名巡回演员的妻子,这是一股强大的爱情力量,他们彼此相爱,人生的第二角色更加激发了玛丽对美好生活的追求。这是玛丽生活的顶峰,同时也是她不幸生活的开始。
从此,现实生活将她从刚刚建起的爱之梦中拉出来,还没有来得及品尝爱情的美酒,便开始体验沮丧、孤独的生活。每年的巡回演出玛丽也不得不乘坐不清洁、不舒服的二等车厢四处旅行,吃的是最差的伙食,晚上住在那令人恶心肮脏的旅馆里,孤单单一个人一小时一小时地等待蒂龙回家。甚至在他们蜜月期间,蒂龙在酒馆里喝得烂醉如泥,被人丢在旅馆门外让玛丽一个人去照应。在以后的日子里,玛丽无数次要在那些肮脏的旅馆里等待烂醉的丈夫回家,而她也开始习以为常了。
所以说,玛丽的第二角色是失败的。她开始迷失自己,对生活麻木,丧失了信心。这种迷惘在她体验人生第三角色以后变成了绝望。她曾经试图自杀。“我但愿哪一次不小心吃过了量(吗啡),我存心那么做是万万不行的,要那样圣母是绝对不会饶恕我的。”
再以后,儿子相继长大*,放荡不羁的大儿子杰米使玛丽愈发感觉自己做人的失败。她的大儿子多年来沉湎于酒色,没有真正的爱情,把他变成了一个一有钱就到妓院去寻欢作乐的街头游手好闲的浪子。
在玛丽大儿子身上已经有明显的未老先衰,被生活压垮的迹象,颓废绝望,一切皆是虚无飘渺,就连救世主上帝也成了见钱眼开的势利小人。“给上帝塞几个钱,你就可以得救。可是如果你身无分文,你就得下地狱。”对生活消极悲观却又无可奈何。“万物皆有序,无人能主宰,人世犹如伤心泪。”“我叫奈何天,也叫悔不该,叹已迟,别旧日”,玛丽真是对他又爱又恨。如果杰米生活在一个体面象样的家庭,从小好好教育他,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艺术家,而现在的杰米就像一个毒瘤,使母亲痛心疾首。
小儿子爱德蒙身体一直很虚弱,偶然受风寒就会生病,但由于父亲的吝啬以至于延误了治病时机而发展为在当时视为不治之症的肺结核。死亡之神的*近,加上长期受叔本华、王尔德等悲观、颓废主义思想的影响,使他成为一个彻底的悲观主义者。
“但愿长醉不醒,这是唯一可能的事,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如果你不愿意承受时间压在你肩上的可怕的重负,不愿让它把你压成粉末,那么就烂醉下去吧……是醉倒的时候了,醉吧!如果我不愿做时间的奴隶,那么就继续烂醉吧!”“人生就像神话中的三个蛇发女妖,谁见了它们都会变成石头。又好象人身羊足的潘神,谁见了就会丧生……虽然还在世上苟延残喘,实际上却已是行尸走肉”。爱德蒙是玛丽的新希望,但现在却像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不时地使她头痛。
于是,想极力饰演好人生的第三个角色成为一个好母亲的玛丽终于彻底崩溃了,在寻求归宿的道路上她完全迷失了自己的方向。从此,玛丽开始怨恨丈夫没有给她安置一个体面的家,责备儿子不学无术,颓废*,又爱又恨的感情折磨着她。当付出的爱得不到回报时,玛丽的母性与温柔一点一点地被隐藏了起来,野性与仇恨需要发泄,于是她开始躲避家人,用吗啡来麻醉自己,以幻觉来支撑着自己的精神,她逐渐丧失了自身的价值。
玛丽在精神恍惚中反反复复说丢失了一种东西。“我缺少了一样要紧的东西,我记得没有丢失以前从来不感到孤独,也从来不觉得害怕,我不能永远失去它。如果这样,我宁愿去死,因为那时就没有希望。”
玛丽究竟丢失了什么东西呢?显而易见,她说丢失的东西就是自尊、价值、抚慰、依托、亲情,或者说更具体些,那就是家的感觉,她渴望亲人的体谅、理解和爱抚,他恳求丈夫不要把她孤单单地一个人留在那不象样的家里,她没有地方可以去,没有朋友可以探望。
不幸的生活,使玛丽认为上帝已经开始抛弃了她,她也只能凭借空幻的梦想,把自己紧紧包裹在浓雾中逃避现实。因为浓雾可以把她和外界完全隔开,在雾中一切都变了,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但讨厌的雾笛总会在身边缠绕,把她不停地拉回现实。
玛丽渴望死亡的解脱,杰米和爱德蒙又何尝不是呢?奥尼尔借爱德蒙之口,道出了他们的心声。“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做个人,真是个大错。作为一个人,我将永远感到自己是个局外之人,找不到一个安身的家。我不需要什么,也不被人家所需要。”这样的人永远找不到归属,永远对死亡抱着一丝眷恋。
记得尼采在他的《悲剧的诞生》中这样写道:“国王弥达斯询问精灵西勒诺斯:对人类来说什么最好最妙的东西?精灵答:可怜的浮生啊,无常与苦难之子,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成为虚无。不过还有次要好的东西——立刻去死。”在冰冷地狱般的世界里,人就像行尸走肉,无处躲避,只有被动地接受生活所给予的一切。
当大幕徐徐拉起之时,女主人公玛丽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人们只能听天由命,毫无办法。玛丽身处于这种悲剧中,她是不幸的,生活对她永远都是一场挫折。当奥尼尔将这出戏呈现在观众面前时,奥尼尔就在以同情和宽容的口吻向我们诉说现代文明人远离精神家园的焦虑和苦闷,尽管此戏剧历经了大半个世纪,但时至今日同样值得我们去深思啊!